“陛下!
”
“皇爺!
”
群臣和宮人驚呼之中,朱元璋手持寶刀,如怒目金剛一般淩然站起。
怒火充斥其胸,唯有殺人才能洩憤,可是舉目四望,目光又有些頹然。
殺人?
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殺人了。
未當皇帝前,他甚至厭惡殺人,可是為了活下去,為了地盤為了富貴,不得不殺。
但當了皇帝後,為了皇權,為了朝綱的穩定,為了天下的風氣,他殺的人超過了二十年征戰歲月,所殺之人。
他是天子,再怒也不能直接動手殺人!
再怒,也不能失了分寸。
多少年沒這麼失态過了,即便是當年陳友諒幾十萬大軍南下,應天府危在旦夕之時,他是談笑對之。
即便是當年,從軍之初,濠州被圍八月,顆糧皆無,他也未曾如此。
即便是當年,死人堆裡打滾,滿身鮮血之時,也未曾如此。
“皇爺!
”樸不成輕喚。
“陛下!
”臣子們輕喚。
朱元璋單手杵刀,坐在龍椅上,眼簾低垂,“滾!
”
随後,再擡頭,眼中精光爆射,“都滾出去!
”
瞬間,偌大的宮殿隻剩下他一人。
蒼老的面容上,怒氣壓到心底,片刻之間他似乎老了許多,低沉許多,甚至坐在龍椅上的九五至尊,眼神中湧現出濃濃的委屈。
“為什麼,這麼糊弄咱?
”老爺子心裡暗恨,“為什麼,這麼耍咱?
咱拼死拼活打下這大明朝,戰戰兢兢的當這個皇帝,居然是被你們拿來騙,拿來糊弄的?
這就是咱朱家的大明,這就是咱以為會千秋萬代的大明!
”
“你們貪,你們奸,你們壞!
”
“天下百姓的公道,還有咱的皇權,都可以成為你們撈取銀子的門路!
”
“你們心中沒有大明,沒有咱,沒有百姓,隻有你們的官位!
你們手裡的權!
”
“虧咱還沾沾自喜,以為天下百姓有了咱撐腰,能少受委屈!
現在看來,咱讓他們告狀,反而是害了他們!
”
“史書會怎麼寫咱朱重八!
史書會寫咱是個大笑話!
是個大傻子!
是個沽名釣譽,是個眼高手低的混蛋!
”
“史書肯定會寫咱是個嗜殺臣子的殘暴之主,史書也會寫,咱是拿天下百姓當奴仆的賊王八!
”
“咱隻不過想讓天下,變得好一點。
為什麼,你們都要和咱對着幹?
”
“貪官,權臣,結黨,勳貴!
”
“現在,連這些微末小吏都開始拿咱的話不當話,開始禍害百姓?
”
“咱當的這是什麼皇帝!
恁憋屈!
”
想着,老爺子看着手裡的刀鋒,再次說出,問了無數次的話,“怎麼就殺不絕?
這些愚蠢害民的蠢材,怎麼就殺不絕!
”
即便是身為九五至尊,但有些事,他也會感到無力應對。
出身貧寒的他,深知惡官之害。
當年若是大元的官府,稍微有一丁點兒的人心,他的家人也不會病餓而死。
若是當年的大元官,稍微有一點良心,天下也不會死那麼多人。
當了皇帝之後,他嚴格要求自己,也嚴格要求天下的官員。
無非就是讓他們有點良心,有點擔當,知道老百姓的艱難,知道百姓的苦。
可是二十五年來,換來的就是這?
他是個完美主義者,是個有着道德優越感的皇帝。
他唾棄曆朝曆代那些用民脂民膏,驕奢淫逸的帝王。
哪怕是秦皇漢武,哪怕是唐太宗元世祖,在他心裡都是民賊。
他對宮人殘忍,對官員苛刻,但不曾殘害百姓,不曾濫用民力,不曾修建宮室,不曾享受荒淫。
他把要求自己的一切都做到了,卻唯獨對這些天下奸惡之事,有心無力。
他明白水清無魚的道理,也知道千裡做官隻為錢。
他隻求,那些當官的,能稍微有些良心!
同時,他比那些當官的更知道,官字的含義。
當初,大儒宋濂給兒子講學的時候,他在窗外聽過,并且深記在心中。
官,古已有之。
古語曰,堯舜官天下。
堯舜是天下萬民的官長,不是天下萬民之主人。
官,非主也!
這個官的意思不單是管理,還有看管,眷顧之意。
官一字,一個保字蓋,加一個字。
(dui,康熙字典有注釋)
,猶眾也!
猶眾,民也!
官,乃是保護着猶眾之人也!
官字的邊加人字旁,為倌。
寓意是隻要官員隻要還是個人,就不能忘了自己出身百姓。
官字頭上加一把草,為草菅人命之菅。
這些滿腹經綸的讀書人,這些吃着大明俸祿,享受百姓供養的人。
不但忘了自己出身百姓,還把他們的官字上,都加了草。
都變成了草菅人命,不是人的官。
“殺!
”
老爺子腦中,隻有一個字。
南征北戰這些年,哪怕再兇狠的敵人他都有辦法。
可是唯獨對這些不是人的官,沒有辦法。
沒有辦法,就不用辦法,就用最簡單的辦法。
殺!
都殺了!
好比種地,有了雜草就一定要連根拔掉。
看是你長的快,還是老子拔的快。
“咱朱重八!
”老爺子擡頭,看着大殿藻井之上,那似乎要沖破天際的五爪金龍,“咱朱重八是個獨夫,但不是民賊!
”
“讓蔣瓛滾進來!
”老爺子大喊。
稍後片刻,錦衣衛指揮使蔣瓛連滾帶爬的進來,跪伏于地。
他心中惶恐驚懼欲死,京師出了這麼大的纰漏,他作為監察百官之錦衣衛首領,難辭其咎。
錦衣衛是皇帝親軍,作為皇帝耳目,可是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,天下首善之地,他們這些耳目,竟成了擺設。
“臣!
”蔣瓛聲音發顫,“恭聽聖訓!
”
“滾過來!
”老爺子低聲。
蔣瓛像條狗一樣,在地上爬行,到了老爺子腳前。
咣!
老爺子一腳!
啊!
蔣瓛吃痛,心中大喊。
老爺子的大腳,直接踩在了蔣瓛一隻手上,反複的碾着。
用力之大,幾乎讓蔣瓛的指骨碎裂。
“疼不疼?
”老爺子冷笑問。
“不不疼!
恩”
“不疼?
”老爺子依舊冷笑,腳上再次用力,手裡的刀放在蔣瓛的脖頸之上,“疼不疼?
”
“
陛下,疼!
疼!
”蔣瓛驚恐的回道。
“你再疼,能有朕的心疼?
”說着,老爺子手中軍刀落下,噗嗤一聲,軍刀直接穿透了蔣瓛的手掌。
鮮血瞬間在金磚上蔓延,順着地縫緩緩流動。
蔣瓛抽動兩下,不敢喊,不敢掙紮,不敢說話。
“朕把錦衣衛交給你,讓你當朕的耳目,你是瞎子還是聾子?
”老爺子厲聲喝問,“若不是你這條狗還有用處,朕今天先剮了你!
”
“主子,臣有罪!
”軍刀依舊插在手上,蔣瓛出聲求饒。
他雖是官,是臣,可是和皇帝的奴婢無異。
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
給的,生死更在皇帝的一念之間。
“先留着你的命!
”老爺子用腳點點蔣瓛的頭,“該做什麼你知道,往後要做什麼你也知道!
”
蔣瓛死裡逃生,“臣明白,臣一定讓主子滿意!
”
“天下宵小無所遁形才能讓朕滿意,天下之事皆在朕耳,才能讓朕滿意!
”老爺子又道。
“臣明白!
”
“還有,管好各地的錦衣衛,你在京城是瞎子,他們在地方也是瞎子?
”老爺子繼續怒道,“該殺的殺,不會叫
的狗,養着幹什麼?
”
“臣遵旨!
臣這就去辦!
”
老爺子微微低頭,“抓捕進京告狀百姓一案,最高涉及到誰?
”
蔣瓛滿頭汗水,“根據人犯的供述,這事已是常例,應天府凡是分管治安刑獄的官員都知道,他們每年分潤地方孝敬的銀錢,大頭給了應天府中丞陳濟!
再後來,地方上直接把銀錢交給陳府,陳濟吩咐各司去辦,事後論功行賞。
”
“最高隻涉及到陳濟?
”老爺子皺眉。
“怕是人犯沒說實話,臣這就去親審!
”蔣瓛趕緊改口。
“還沒涉及到朝中閣臣!
”老爺子喃喃道,“也是,殺了那麼多人,現在活下來的,都是還有點良心的!
”說着,又道,“陳濟這個名字,這麼耳熟?
”
“他是靖甯侯葉升的外甥,以國子生授官,為人沒什麼才學,靠着靖甯侯,才做到了應天府中丞的官職。
!
”
“葉升啊!
”老爺子歎息一聲,“識人不明!
昏聩!
”說着,又冷笑道,“朕記得,他以前和胡惟庸私交不錯!
當初,念着他昔日有些功勞,饒了他一次,沒想到他除了交友不慎之外,還有這麼個不是人的外甥。
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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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太祖這人,其實很矛盾。
一方面他有很強的道德優越感,嫉惡如仇。
另一方面很殘暴。
一方面他愛惜百姓,但也縱容兒子們那啥。
他是獨夫,不是民賊,這句話我認為最貼切!
這話,出自龍床,明六帝一書。